在韩国，什么职业最危险？

警察？消防员？建筑工人？

都不是，相较于这些高风险工种，韩国总统似乎更难善终，被戏称为“全韩国最危险的职业”。韩国社会甚至流传着“青瓦台魔咒”的说法——凡入主青瓦台者，无人能体面卸任。

历届韩国总统的官邸都位于青瓦台，除了今年被弹劾的尹锡悦。而尹锡悦任内拒绝迁入青瓦台，也被韩国媒体解读为意在规避“魔咒”。讽刺的是，最终尹锡悦依旧难逃“魔咒”，成为韩国首位任内被逮捕的总统。

而如今，新总统李在明宣布，在完成整修后，将重新迁回青瓦台。这一决定不仅具有象征意义，更被外界视为一种态度——与“魔咒”正面硬刚。李在明或许希望以此宣示，时代应当走出历史的阴影，政治也不必永远在清算与崩塌中轮回。

问题是，李在明，真的能打破“青瓦台魔咒”吗？

一、韩国总统，一部悲剧接龙史

韩国现代史上，总统这一职位几乎自带悲剧色彩。

“青瓦台魔咒”最早可追溯到韩国开国总统李承晚。1960年，李承晚因操纵大选而引爆民怨，遭革命推翻后流亡夏威夷，并被拒绝回国，5年后客死异乡。继任的尹潽善总统无力处理李承晚下台后的政治乱局，执政仅一年就被朴正熙发动的军事政变逼宫下台。

李承晚（资料图）

朴正熙铁腕统治韩国18年，最终在1979年被自己最信任的情报局长金载圭当面开枪暗杀，命丧青瓦台。继任的崔圭夏仅十个月后就被军事集团罢黜，韩国随后陷入军人干政的循环。全斗焕和卢泰愚先后主政13年，退任后均因发动军事叛乱、巨额贪腐等被起诉。全斗焕被判处死刑，卢泰愚被判17年有期徒刑，但两人最终在金泳三政府时期获得特赦。

全斗焕（资料图）

韩国进入民选政治时代后， “青瓦台魔咒”似乎一度有减弱趋势。金泳三是韩国民主化后的首位非军人总统，任内倡导反腐，却在卸任前因次子腐败案而声誉扫地；继任者金大中实现了朝野首次和平政权更替，但卸任后亲属卷入贪腐案，三名子女均被判刑。值得注意的是，金泳三和金大中是卸任后本人未遭政治清算或不测的唯二韩国总统。

2003年上台的卢武铉原是一位人权律师，形象清廉亲民。虽然他任上遭弹劾未果，但卸任后却因亲信受贿和丑闻而受到调查，最终于2009年跳崖自尽，“青瓦台魔咒”再次卷土重来。卢武铉之后，保守派总统李明博在执政后期深陷腐败传闻，2013年卸任后他一度被认为能逃过清算，但最终还是在2018年因受贿、滥用职权、挪用公款等18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17年。

继任的朴槿惠2017年更是因“亲信干政”丑闻而成为韩国首位被弹劾下台的在任总统，被罢免后以受贿、滥权等罪名获刑25年，成为韩国坐牢时间最长的前总统。接过朴槿惠烂摊子的文在寅被视为改革象征，赢得“平民总统”之誉，但在卸任后因涉嫌通过女儿女婿受贿而遭到调查，今年4月24日被正式起诉。

“青瓦台魔咒”在尹锡悦任上更是达到了高潮：尹锡悦因实施紧急戒严而被弹劾下台，并成为韩国首位任内被捕的总统，目前遭到内乱罪起诉，案件正在审理中。

尹锡悦（资料图）

截至目前，除刚刚上任的李在明之外，韩国13位前总统中：1人任内遇刺身亡（朴正熙），2人任内遭弹劾后被起诉（朴槿惠、尹锡悦），3人任内被政变推翻（李承晚、尹潽善、崔圭夏），1人卸任后遭调查期间自杀（卢武铉），3人卸任后被起诉判刑（全斗焕、卢泰愚、李明博），1人卸任后被起诉（文在寅）。

整整11人不得善终，或者说未能体面卸任，比例高达84.6%；但如果将卸任后未被追责，却因子女深陷贪腐案而政治形象严重受损的金泳三与金大中也计算在内，那么这个比例就变成百分之百，无一幸免。

换言之，在现代韩国政治史上，总统这个位置的“善终率”至今仍是零。这也是为何“青瓦台魔咒”与其说是一种坊间传说，更像是一种系统性困境的现实注脚。

二、“魔咒”的背后，究竟是什么？

为何韩国总统仿佛被“诅咒”了一般？究其原因，并非有超自然的力量，而是制度与历史因素多重交织的结果。

首先，韩国实行总统制，总统集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于一身，手握巨大的行政、人事任免权力以及对财阀经济的影响力。总统及其亲信太容易利用权力交换利益，酿成日后被清算的导火索，这是“魔咒”的根基。

其次，韩国社会制度下的司法独立，在“青瓦台魔咒”中也扮演了双刃剑的角色。

一方面，韩国拥有积极主义的检察官制度和相对独立的司法体系，例如朴槿惠、李明博卸任后，检察机关持续调查他们在任时的贪腐行为，并最终将他们绳之以法。这种司法追责体现了韩国社会的法治精神，即没有人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前总统也不例外。

韩国大检察厅

但另一方面，这种司法追查也带有强烈的“秋后算账”政治色彩。韩国政治生态长期存在保守派和进步派的激烈对立，每当政党轮替，新执政势力便倾向于通过舆论、检举乃至司法手段对前任进行追责。

“青瓦台魔咒”往往伴随着政治钟摆的摆动，哪一派上台，就清算上一任属于另一派的总统。执政党称此举是在“清除积弊”，是肃清腐败、伸张正义；而反对阵营则斥之为“政治报复”，认为新政府不过是在打击异己。

这种正义与复仇交织的状况，或者说“胜者清算败者”的政治生态，让一任又一任总统都难以全身而退，“青瓦台魔咒”因此代代相传，甚至螺旋上升。

最后，则是韩国独特的政治文化和历史记忆。在欧美国家中，现任领导人往往赦免前任以维系政治稳定和政党团结，但在韩国，清算前任已经成为了一种政治传统。

这一“清算传统”的背后，是韩国政治文化中对“正义化”权力更替的深层需求。一任总统的下台，往往被视作为纠正历史错误、重新洗牌的机会，进而催生出一种“通过审判实现正义”的政治叙事。无论是民众情绪的释放，还是政治阵营的交替算账，这种“断裂式更替”的惯性，使得新政府在上台伊始，往往不得不通过强硬处理前任总统的方式，来确立合法性。

这种文化虽然体现了对责任政治的高度敏感，但也使总统制度在韩国格外沉重而脆弱——一旦支持率下滑或出现争议，反对派与社会公众迅速形成围剿态势，法治程序往往也被动员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说到底，所谓“青瓦台魔咒”是一种制度未臻成熟、政治斗争常态化与社会情绪高压共振的结构性后果。

三、李在明能打破“魔咒”吗？

2025年6月4日，李在明在国会宣誓就职，正式成为韩国第21任总统。

对于这位新领导人，外界充满期待与疑问：他能否终结韩国历任总统难逃清算的历史，让“青瓦台魔咒”就此终结？抑或李在明自己也难逃这一宿命？

李在明的上台本身就和“青瓦台魔咒”息息相关。2025年韩国之所以提前大选，正是因为前总统尹锡悦因“戒严风波”而在任内被弹劾下台。这一轮“魔咒”甚至等不到卸任后再清算，而是直接在任期之上将尹锡悦拉下马。

李在明上台后，面对的是一个因政治危机而撕裂的韩国。在就职仪式上，他一改以往党派色彩浓厚的形象，特意没有佩戴象征进步派别的蓝色领带，而是系上一条蓝、红、白三色相间的领带，寓意团结进步与保守两大阵营以及全体国民。就职演说中，他反复强调“共存、和解与团结”，宣称“无论各位在选举中支持谁，我都会成为拥抱全民、服务全民的全民总统”。

支持者寄望李在明能够打破“魔咒”，因为他们认为李在明是一个不一样的政治人物。

李在明出生于贫苦家庭，小学毕业后便辍学进入工厂，在流水线上干活时年仅13岁。艰苦的童工岁月给他留下了终身残疾：他在制造棒球手套的工厂被机器压碎左手腕外侧关节，从此再也无法将左臂伸直。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几乎将他击垮——他一度走投无路，曾两度试图服药自杀，所幸好心的药剂师偷偷将安眠药掉包，李在明才得以不死。

走过生死关头的李在明逐渐燃起了改变命运的信念。他最终凭借个人努力考上了韩国私立名校中央大学的法律系，年轻时的李在明愤愤不平于有权有势者对底层民众的漠视，而正是这种不平之气激发了他从政的念头。

李在明的高考准考证

2010年，李在明当选韩国城南市市长。作为政治素人出身的地方官员，李在明从一开始就展现出有别于传统官僚的作风。2016年朴槿惠“亲信干政”丑闻爆发，李在明多次现身首尔街头，高举麦克风痛斥朴槿惠，言辞激烈毫不留情。从此李在明逐渐走向全国整治舞台，2018年李在明当选京畿道知事，再到2022年成为共同民主党代表，他始终作风强硬，多次公开反对财阀垄断、倡导反腐改革。

而在当选总统之后，他的支持者同样期待李在明能为韩国带来深层次改革。例如修改韩国宪法以限制总统权力或加强对总统任内行为的监督等，为韩国政治注入久违的稳定与理性，彻底终结“青瓦台魔咒”的恶性循环。

有观点指出，要打破“青瓦台魔咒”，李在明还需要超越个人恩怨，开创和解的新政治文化。韩国《朝鲜日报》等媒体评论称，李在明若能避免以往清算前任的政治惯性，选择依法但克制地处理尹锡悦的遗留问题，或许可以为韩国政治建立新的良性循环。

但问题是，这谈何容易：保守派的支持者和李在明的支持者势同水火，社会撕裂之下，“不清算就无法交代”的呼声响彻天际，即便是李在明也无法忽视。选举期间，李在明曾承诺“绝不秋后算账”，但如今他已经表示，不会特赦尹锡悦，同时要求彻查叛乱罪并严惩其他“同情戒严”的人士。

李在明将迎来怎样的结局？这是悬在韩国政治上空的又一道问号。

有人说，他的强硬风格和改革雄心，或许能打破宿命，终结“青瓦台魔咒”；也有人担心，五年之后的他，仍将成为“前任必被清算”的又一个注脚。

李在明本人仍背负5起悬而未决的指控案件，包括土地开发、选举法违规和教唆伪证等。根据韩国法律，在任总统可暂缓受刑事起诉，李在明暂时可以摆脱司法缠身的困境，但保守派别抨击他是“带罪就任”，质疑其道德正当性；且五年任期结束，反对派手中仍握有把柄，李在明还会面对检察官的清算和法院的审判。

韩国政坛是一座没有退路的独木桥，走在上面的人，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之上。“魔咒”从来不是超自然的力量，而是制度与人性的合谋。这一次，是否终于有人，能体体面面地走完这场权力的孤独之路？

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丨张思南

排版丨李烁

编辑丨林潇

审校丨黄海宁

监制丨李璨